杜明愣愣的張了張嘴好像想要說些什麼,最終只是放下了提著劍的手。
一路殺到這兒,他跟所有的隊員一樣清楚,這次所面對的敵人是多麼的難纏。
就連周澤楷,在衝進現在所在的這空間前杜明似乎也瞥見了他身上衣物撕裂處下有著深淺不一的傷口。
大家都說周澤楷很強,非常強,雙槍在手像是掌握了神所賜予的力量,近乎冷酷的精確與技巧,且似乎不論什麼情況都無法在他臉上掀起一絲波瀾。
在五分鐘前杜明也是這麼想的,專注於眼前戰鬥的他無暇注意周澤楷那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直到一陣太過引人注意的動靜爆發出來。
他們錯了,此刻杜明心中只有這個念頭,周澤楷非常強大,但他們所有人所認知到的,怕是連十分之一的程度都並不到,沒有人曾親眼目睹,當臉上的自持全都粉碎殆盡,不留下任何一點淡然的時候,他將化身為怎麼樣的一個存在。
恐怕也沒有任何人能夠想像。
周澤楷不知道自己確切的目標是什麼,他也並不想弄清楚,他只知道不斷的扣下板機,瞄準,開槍,瞄準。
其他事情對他而言已毫無意義。
後座力震得手腕發麻,但他恍若不知,發了狂似的讓一聲聲槍響剜起殷紅的鮮血。
此起彼落的槍響,激烈的呼喊,噴濺的血色。
周澤楷喘著氣放下了槍。
粉刷上灰白色的牆壁,低吟著安魂的奏鳴曲。
迴盪,迴盪。
周澤楷拖著雙腿邁出步伐。
一步,兩步。
偌大的空間裡頭,安靜得不像話。
就連一進一出的呼吸聲,都顯得嘈雜而擾人。
周澤楷蹲下身子。
僵硬的手指輕輕的,溫柔的向前撫去。
眼前那蒼白的身影,彷彿輕輕一碰就會碎裂,就會隨著一陣吹來的清風,飄散,飄散,直至什麼也不剩。
江波濤睜開眼,艱難的扯出了一個微笑。
“小周,我沒事…”
周澤楷驚恐地瞪大雙眼,看著懷中的人,一點,一點,消散在空氣之中。
像是流水順著乾涸的溪道滲進土壤裡層,像是遙遠的星辰,被吞噬在夜晚的黑暗之中。
“我沒事。”
“小周…”
“江…!”周澤楷驚喘了一聲,他眼前仍是一片鮮紅,敵人所流出的,自己衣袖所沾上的,以及,從自家副隊身上,浸濕了衣物,流淌至地板上頭,染出的一片血跡。唯有以生命作為代價,才能夠繪出的,太過鮮豔的色彩。
周遭的景物,白的刺眼,白的沒有一絲溫度。
好痛…
“小周你醒了啊。”突如其來的聲音讓周澤楷慌了神,不太清醒的大腦仍然有些遲鈍,他並未注意到除了自己還有其他的人在。
“你實在是太亂來了。”方明華走了過來,在床沿坐下,“喏,把這喝了。”
周澤楷接過潔白的瓷碗,蹙著眉不發一語,他想不起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也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
“喝吧,會感覺好一點。”方明華說,“還記得都發生過了什麼事嗎?”
搖搖頭,周澤楷盯著他看,他迫切需要一點解釋,什麼都好。
他迫切的希望能夠有些什麼,幫助他壓下心頭躁動著的不安。
夢境中江波濤的聲音,彷彿深深刻入靈魂的魔咒,一遍一遍的重複著,一遍,又一遍的頌唱著,呼喚著他。
小周…小周…
我沒事的…
像是拼命的在說服他,像是在說服自己一般的喃喃自語。
他迫切的需要些什麼,讓他能夠清楚的明白,這夢境,這如真實一般的夢境,只如謊言那樣的虛幻而不可信。
“簡直就跟瘋了一樣。子彈不要命似的射,把剩下的人幾乎滅的一個也不剩。”方明華嘆了口氣,隨即不合時宜的輕笑了聲,“可把泊遠他們幾個嚇得都傻了,那模樣呦…”
周澤楷放下碗,這不是他想知道的情報。
“沒有人見過你那個樣子,不過,倒是挺強的。”方明華還在閒扯。
“江?”
頓了一下,方明華原先要說出的話被硬生生被打斷,他露出了一絲苦笑,“小周啊,你這樣可不行。”
“小江他還活著,你大可放下心來。不過,我們沒有人想過你竟然可以失控成那個樣子。或者說,你失控起來,竟是那樣的,甚麼都不管了。”
“這很嚴重,小周。要不是聯盟那邊,有人幫著你把事情壓下,你現在就已經不在輪回了。”
“不會了。”周澤楷低低的說了聲。
還活著。這三個字真是怎麼聽怎麼不順耳。好像,除此之外已經別無所有。
看著周澤楷,方明華知道自家隊長一向有分寸,他既然已下了承諾就代表絕不會食言。但他也知道,此時周澤楷心心念念的,肯定不會是他自己。而是一個,並不在此處的人。
方明華不甘的握了握交疊著的雙手,在心裡默默埋怨著自己的無能。
“江,他在哪?”
“…在微草。”方明華低垂著眼,“他的傷勢太重,已經超出我所能夠處理的範圍。”
“小周,你等等。快回來!”
周澤楷翻開聯盟所下的公文,輪回副隊江波濤由即日起解除原有職務,須在十日內提交遞補人選。
煩躁的將紙張推到桌邊一角,從那天起他就再也沒見過江波濤,最多就是那通方士謙打來的電話,通知他江波濤已經恢復到一定程度。
“不過,我不建議他繼續擔任前線工作。”
他還記得對方的話語,公事公辦的平靜,但卻毫不留情。
“哈囉小周,我沒事啦。你就好好做你的事,嗯?對,可別消極怠工啊。就這樣,先掰掰囉。”
最後電話被轉交到江波濤的手上,然而在周澤楷還沒來得及組織好語言之前,連線已經被切斷。
為什麼?
是有意為之的嗎?
如果是的話,究竟是為什麼?
因為…
如果再繼續說下去的話,我怕會無法壓抑住,就要傾巢而出的思念呀。
江波濤躺在床上,瞪著眼前的虛空。
白色,純淨的白,高潔的,空虛的,什麼也沒有的、空無一物的。
他微微翻動身體,拉扯到的傷口傳來鑽心的疼。
將手枕在枕頭底下,微涼的布料很快被他的體溫捂的發熱,江波濤伸出另一隻手壓在牆壁上,白得絲毫沒有染上任何一點灰黑的牆壁上,感受著比掌心低得多的溫度。
腦海裡浮現周澤楷的背影,永遠都是那麼的可靠,那麼的勇往直前。
連一向謹慎小心,步步為營的自己,從甚麼時候開始,竟也追逐起了那樣的一個身影呢?
閉上眼,那天的情景還揮之不去,江波濤知道,他能夠感覺到利器從自己身上劃過,可他還是緊握著劍,咬著牙一下又一下的揮動。
四周很吵雜,世界正漸漸遠去,只剩下他一個人,和手中的天鏈,褪去的感官,以及…
什麼都沒有了。
純粹的黑。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抹微涼的溫度拂上他發燙的面頰。
從極遠之處傳來的,是如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照耀下來的一道光般沁入骨髓的低語。
江…醒醒…
強忍漫布全身的鈍痛,他勉強撐開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聚焦在周澤楷寫滿擔憂的臉龐上。
兩人周遭出奇的靜,江波濤扯出一個微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靠向前去。
“我沒事的,小周,我沒事…”
而後,黑暗再次吞噬了他。
醒來之後就已經在這個地方了。
“你可真拼命。”一個不熟悉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江波濤試圖轉向那個方向,卻被周身的疼痛逼得僵在原處。
“別亂來,你現在的情況最好乖乖躺著。”那人俯身靠了過來,江波濤眨了眨眼睛,直覺對這人似乎有點印象,只是怎麼都想不起來。
那人自顧自的接著說了下去,“我是方士謙,你應該聽說過我吧?”
江波濤一驚之下反射性的又想坐起身來,被方士謙一伸手擋住了。
所以,這裡是微草?
“就告訴你別亂動了。”方士謙搖搖頭故作無奈狀,“你這啊,該傷的不該傷的全都傷過一遍了,輪回竟然還有能耐把你送到微草來,不知道該說你命大還是怎麼的。”
“不過既然已經醒過來就好辦多了,會漸漸好轉的。只不過最近可能還是會很不舒服,各方面來說。”
“好好休息。”
那之後方士謙又來過了幾次,給他帶來一些外頭的消息,還有方才,與周澤楷通過的電話。
江波濤大致上知道現在的自己大概是沒法重回原先的工作崗位上了,可是聽到方士謙對著電話那頭確認這點還是讓他感到一陣令人發痛的空虛。
聽見周澤楷的聲音更讓這一切變本加厲,他恨不得立刻奔回輪回,回到所熟悉的那群人身邊。
但是他沒辦法,所以才急急掛了周澤楷的電話。
換個角度想,大概也並不希望,讓那個人看到自己現在這副糟糕的樣子吧。
方士謙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接過話筒卻並不急著放回去。“曾經有一段時間,我也離開過微草。”
江波濤點點頭,這事並不是什麼秘密。
沒有繼續說下去,方士謙只是在轉身走出去之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事情總會回到該有的軌道上去的。”
一切事物正逐漸步上軌道。
周澤楷敲打著鍵盤,這段時間挺平靜的,沒發生什麼重大的事件。
雖然非常不想承認,但過了這好一段時日,大家正漸漸習慣少了江波濤的輪回,這其中也包括他自己。周澤楷賭氣似的喝了一大口水,卻被這孩子氣的舉動嗆得咳嗽不止。
然而一切也不會再回到江波濤出現以前的樣子了。
四處都充滿著他留下來的痕跡,每天的訓練、在小地方所養成的習慣,無一不昭示著曾有那麼一個人,每天與他們生活在同樣的這麼一個地方。
但也就只是,曾經。
“小周你還好吧。” 路過的方明華走進辦公室,幫著他拍了拍背,周澤楷緩過了氣,拒絕了方明華遞過來的水杯。
那根本就是罪魁禍首啊!
“沒事。”周澤楷看向桌上的紙張,抬頭看向方明華露出疑問的表情。
“啊,這是剛剛發下來的公文。”方明華看了看方才隨手放到桌上的文件,如是說道。
“新人…?”
“嗯,說是要來協助情報工作。”方明華聳聳肩,“小周我知道你不太喜歡和不熟的人相處,但不可否認最近我們人手的確是有些吃緊,尤其是在…”他看了周澤楷一眼,停住了話,輪回裡頭對這事感到難受的並不只有周澤楷一個人。
“總之,至少這個人事調動來的挺是時候,先不管實際成效會是如何,再說聯盟下派的人總不會太差,總是聊勝於無的。”
周澤楷翻了翻公文,微微皺起了眉頭,“假名?”
“情報人員嘛。”方明華不置可否。
視線掃過紙上清清楚楚的兩個字,周澤楷心頭湧現了一股奇怪的感覺。
“無浪…”他念道。
“看看這名字到底靈不靈囉。”方明華笑著說,“這陣子發生太多事情了,要是能夠就這樣繼續平靜下去倒也挺不錯的。”
“不需要我們。”要是世界真的如這個人的名字一般平靜無波的話,恐怕就不會有需要我們這些人的地方了。
周澤楷笑了笑,同時又開始有點好奇,這位即將來到輪回的新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哈囉大家好~”齊聚在前廳的眾人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們正等著的人推門而入,“我是無浪,很高興能加入輪回。”
看著他們的神情,來人看上去很愉快的狡黠一笑,“本名的話,你們可以叫我江波濤哦。”
“等等!你們住手,不要撲過來!先等我放好東西…唔、小力一點我傷還沒好啊!”
“副隊!”
“你總算回來了副隊,可想死我們了!”
“好啦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是不得以的嘛。”
一直在一旁默默看著的周澤楷終於忍不住也走了上前,與正左閃右躲的江波濤對上了視線。
“小周。”江波濤微微一笑,“我回來了。”
Fin